钟梓玄秉性大度豪爽,哈哈笑道:“大伙儿都是一样的,你与陈师弟不也是恩爱异常么?”云仙脸色陡变。便在此时,南衔珠忽然哇哇哭了起来,钟梓玄与妻子急忙抱哄,正是一家子亲亲热热的模样。
陈镇南对云仙道:“你还不请师兄进屋么?”云仙淡淡地道:“外面风大,莫让侄女受凉了,快些进来吧。”钟梓玄三人进屋观看,见里面打扫得甚是整洁,桌椅地面一尘不染,家俱自己打造,虽然简陋,却也结实好用,不由啧啧称赞。云仙道:“这有什么?若是以后你们住在一屋,嫂子打扫,想必比我这里要好上一千倍、一万倍哩。师兄才不会想起我这里呢。”钟梓玄哈哈大笑,轻轻抚摸女儿南衔珠的粉嫩脸颊,也不否认,却不想云仙笑容之下,更是平添了几分郁闷。
钟梓玄妻子出身大家,温婉持重,颇具闺秀之风,虽不喜事,却极其精细,眼见得云仙神色有些异样,便低声提醒丈夫,道:“你大师兄莫不是就在此地修行么?”钟梓玄恍然大悟,拍拍脑袋,笑道:“我见着陈师弟伉俪二人,心中欢喜,反倒忘了询问姜师兄的下落。”
陈镇南在一旁坐下,双手轻轻捶打大腿,叹道:“大师兄的下落我们倒是知道了,他就住在这山中一座道观中,每日念经习武,诸事不理。我们去了好几回,劝他和二师姊合好,完成婚约,他却置若罔闻,说道什么‘我尘缘已了,夫妻之念,断难再兴。以后此事你们再也休提。’我二人屡屡劝说无效,十分生气。我骂道:‘你既然不欢喜二师姊,为何还要沾惹她,不怕苍天有眼,要予你报应么?’结果此言一出,那牛鼻子神情大变,当即就将我轰赶了出来。我不服,便与他在院中动手。只是,只是”
云仙道:“这大师兄如今一身武功实有鬼神难测之机,与往日大不可同日而语。昔日丈夫在他手下,尚能斗到五六十招不败,现下再与他交手,不过一二十招,丈夫便被他击败,灰头土脸地被打了出来,大门轰然关闭,再也不开。”
钟梓玄当时觉得奇怪,便问道:“二师姊,她她也在这里么?”陈镇南道:“二师姊乃用情专深的女子,好好一桩婚姻莫名没了,教她心中如何能够安然?遂不辞辛苦,一路打探而来,总想打动对方,破镜重圆才是。不想姜师兄绝情如斯,屡劝无效,伤心之下,不舍离去,于是在大师兄道观对面山峰上一座先人石室栖身,取号‘心死斋’。”钟梓玄愤愤不平,以为死人巢穴实在晦气,怎可居住?便是里面空空荡荡,其实并无死人遗骨,但依旧不雅不洁,就欲亲自过去探望劝说,要居留终南山上,也可另觅他建一处房屋,与道观遥遥相望。
他与陈镇南往石室而去,妻子女儿由云仙陪伴,走了十数里,来到一处地方,却见前面山壁之上,开着一个门户,石门石楣,灰苍粗砾。左右两尊翁仲,一文一武,文者捧笏,是个丞相学士;武者叉腰,左手按剑,是个将军。石门紧闭,前面树枝之上挂着一条黄绢带。二人识得,不禁愕然,想起昔日在青云浦道观之时,林云珊若是心中愁闷,窝在房中不愿意见人,就在窗前挂着一条黄绢,以为闭门谢客之意,除了师父“定寇三剑神仙掌”常连春之外,那是谁也不见的。此刻黄绢飘飘,钟梓玄与陈镇南大为惊讶,料想是二师姊为姜师曾绝情寡意一事而精神伤透之故,遂不敢叩门打搅,叹息唏嘘一番,怏怏离去。
钟梓玄未曾见着二师姊,心头惆怅,以为师门情意本来厚重,此番受了冷落,却怨不得林云珊,都是大师兄姜师曾负情薄幸之故,愈想愈是恼怒,也不回去,又邀陈镇南往大师兄道观而去,口中道:“我倒要问问他,将人家一个好好的女子丢在一旁,如何能修成正果?”陈镇南心中本就对此耿耿于怀,听钟梓玄如此提议,心中欢喜,道:“我技不如人,今番正好借你之力,教训教训那忘情短恋的大师兄。”钟梓玄道:“不错,这等绝情之人,不配做我们的大师兄。我们教训教训他也是好的!”言罢,二人不敢耽搁,当即前往大师兄的住地。
丁晴忍不住问道:“道长,你与陈伯父都出身道家,又是侠义前辈。你们你们果真打起来了么?”
钟梓玄端起茶盅,轻啜一口,润润嗓子,遂微微一笑,道:“那时我二人正是忿懑之时,哪里还想得到别的?待见着大师兄,不过争执了几句,一言不合,便即动手。我思想武功与他也差不多高下,就算落败,也当在百招之后,况且有镇南在旁帮忙,所谓‘双拳难敌四手’,两个打他一个,难不成还会输么?”陈镇南一声苦笑,叹道:“结果我们还是输了,且输得极惨,输了个狼狈不堪、灰头土脸。”
原来姜师曾见着他二人来打抱不平,先前只道自己已是出家的道士,且收了七个弟子,皆是以往的义军兄弟姊妹的后人,万难再回头、迎娶林云珊成百年之好。钟梓玄说道既能“出世”,自也可“入世”,哪有一条道走到黑的道理?大不了命七个弟子还俗,或将道观交由他们打理,你姜师曾不是一样可以请来八抬大轿、备妥凤冠霞帔,迎娶二师姊?陈镇南也责怪大师兄执拗固执,又问他是不是有其他的女人,因此心中愧疚,不敢与林云珊相见?又拍胸膛连连保证,说果真如此,自己与钟师兄定然会替他美言,请二师姊原谅。钟梓玄与陈镇南一唱一和,声音喧扬跌宕,听得姜师曾眉头微蹙,暗道两位师弟愈说愈不成道理,却一时之间,插不得话来。姜师曾有一对弟子,本是夫妻,见师父为难便挺身而出,道:“三清玄妙,天下第一,夫妻有什么好做的呢?我二人不也堪破红尘纠葛么?请两位师叔回去,转告那位痴情的林师叔,还是从此断决情意、怎么说就好的好。”陈镇南大怒,喝道:“什么叫做‘怎么说就好’,真是没大没小!”就要教训两个晚辈,被姜师曾拦下,乘势动起手来。钟梓玄知在昔日师兄弟、姊妹之间,陈镇南天赋平平,因此武功最弱,不敢让他独自应战,便一旁夹攻。以二敌一,瞬间三人拳来脚往,堪堪打成了一团。
孰料甫一交手,才不过数招,钟梓玄心中已然惊讶不已:他虽与姜师曾争斗,但彼此也远远算不得仇家对手的性命相搏,不过是寻常拳教比试切磋罢了,不曾拔刀动剑,也未能贯劲注力,运用五雷掌法。姜师曾勉强迎战,心中为难之极,本不愿师兄弟多年未见,才一相逢,便要大打出手,因此也不用五雷掌法,且下手时处处留情,拳脚之间,蓄力五分,始终不发。饶是如此,钟梓玄依旧能察觉不同,每每与大师兄拳掌甫触,便若有一股绵绵之力袭来,贴而不脱,粘而不松,有意无意之间,将自己的一个身子推得左摇右摆,幸好自己马步功夫扎实,尚能坚持。陈镇南却已然踉跄不定,站立不稳。
钟梓玄愈斗愈是心惊肉跳,战至最后,已然全无斗志,先前的忿恨之气也渐渐平复,斗到五六十招,暗道:“大师兄分明手下留情,不至于叫我等落败难堪。唉!罢了,罢了,他与二师姊归着如何,其实是他二人之间的事,又岂是我们几个外人能撮合解决得来的?”陈镇南却鼓起全身内力,猛地一拳击出,喝道:“负心人,吃我一拳!”
其实细究根源,姜师曾抗金受挫,壮志难酬,这才心灰意冷,决定抛下恋人,避世隐居的,何曾与其余女子有丝毫越轨?此刻听陈镇南骂他“负心”,心中不觉大怒道:“污口浊言,目无尊长,这是找死来了么?”他自不会对同门师弟真下毒手,但激愤之下,便决意要教训教训这两个纠缠不清的师弟,当下双掌一合,疾发两掌,分击陈镇南与钟梓玄。钟梓玄心知不妙,急出掌挡架,蓦觉一股大力推来,力到中途,蓦地爆发,刚劲无比。手臂诸穴,无不隐隐震疼,早被姜师曾一掌震得倒飞出去,陈镇南更惨,腾空而起,挂上了一棵大树。那大树枝叶繁茂、根干硕健,其中一枝不偏不倚,正勾着他的衣襟,将他晃晃悠悠地挂在树上。姜师曾用力劲道极其巧妙,虽教两位师弟吃了苦头,但是拿捏分寸丝毫不差,并未伤到两人。姜师曾七位弟子见状,齐声大笑,簇拥着师父转身离去。
钟梓玄说到此不禁哈哈大笑道:“我当是也是面红耳赤,恨不得地上有一条大缝,就让我钻进去,从此不要再出来了才好呢!”高义元不以为然,摇头道:“他武功远在你们之上,你们输了那又有什么丢脸的。却不知他练的是什么功夫如此厉害,能一举把你们两个同时击倒?”陈麟祥奇道:“莫不是这位姜前辈练过《八脉心法》么?”转念一想,又觉得不对,暗道:“若是他真的修炼了此书的武功,自然出神入化、堪称绝顶高手,既如此,为何终南一派始终默默无闻,声名不起呢?”
钟梓玄抚须笑道:“我与镇南师弟平白吃了这等的大亏,自然又羞又恼,于是便怏怏归返,实是计算着从今往后,再也不认这个师兄,老死不相往来了。”丁晴道:“那位姜前辈没有回心转意吧?”钟梓玄笑道:“他为人一向极有主见,一旦决定了的事,旁人是很难挽回的,我们知道他的心意,所以才彻底放弃了劝他迎娶二师姐的心思,只道兄弟从此天各一方,再无往来。但为了二师姐,又不得不心存侥幸,希望姜师兄豁然省得,回心转意,其实我们都知道,这只是一个幻想而已,若真到了这一步,姜师兄也就不是姜师兄了。”
钟梓玄颔首叹道:“我和陈师弟足足等了半月,不见大师兄的动静,从此心灰意冷,暗道大师兄竟绝情如斯,委实可恶之极。如此一来,我也无脸面再回青云浦面禀师父与穆师兄详情,于是也在终南居住。主意既定,我便与先妻在山中的五里台筑了草木屋舍,外垒泥墙,因多了个女儿,因此做得便比镇南、云仙夫妻的茅舍大了些。”
陈镇南点头道:“不错,你那屋子是宽敞了一些,我和小师妹常往你家中做客,聊聊家常,以此遣怀。唉!我等以为就此看老,要在这终南山中了却残生,不料又过得几日,大师兄却莫名修书一封,叫门下的一位弟子送来给我们。”陈青桐忖道:“什么书信,可与我相干么?”
只听陈镇南道:“我四人观后商议,私怨归私怨,大义公道却不能不顾,孰料想这事却因此改变了我们四人的一生。”他双眼望着陈青桐,神情半是慈祥,半是迷惘。
陈青桐胸中砰然乱跳,暗道:“与我相干?不知是怎样的干系?”口舌微张,欲问不能。
原来那书信言道,姜师曾近日得了消息,他昔日的一位好友、大将领杨珏受弹劾之后,与其师兄“小温候”吕堂三月前北上大都行刺金太宗完颜晟,不幸以身殉国。金国以此为由,遣使南下指责宋廷,威胁再有此事,必将挥师南伐,马踏临安。宋廷大惊失色,连声允诺清剿抗金义士,断然不会再致类似事件发生,又以百车财宝绸缎、百余江南美女相送,方才平息了风波,发下海捕文书,四处缉拿杨、吕二族家人。姜师曾信中道自己练武不慎,有走火入魔之厄,一时伤了双腿气脉,穴道封堵当徐徐缓解,暂时动弹不得,他听杨家尚有余族在长沙避难,便央两位师弟替他驰援,保全杨家一点血脉。其言辞恳切,又道盼能念及师父“出世济人”之教诲,求两位师弟仗义施以援手。陈镇南与钟梓玄乃是深明大义的人,虽然气恨大师兄对二师姐的无情,但大义当前,可谓刻不容缓,当下便立刻收拾行装,连夜赶去长沙府。
说也凑巧,几人刚赶到长沙城外白马坪,陈镇南与钟梓玄便听见树林中传来阵阵打斗哭喊之声,隐约听见“杨珏同党”、“便是得了尸首回去,依旧有赏”、“混帐,此时此刻,还要哀求什么,难不成还指望我等临阵脱逃麽?”“不行不行,放走了他们,赏金泡汤事小,我兄弟被大人责罚,委实事大”云云,暗暗一惊,暗道莫非杨家终究还是被朝廷派来的人发觉了不成?两人不敢耽搁,打马来到了林中小道之上,果见一大群官兵围着另外一小群官兵,双方正在对峙,若势同水火。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名官兵,或死或伤,显是已然大战过一场。被围的官兵护着两位妇人,两位妇人彷徨无主,相拥而泣。
只听年纪稍大的女子哀求道:“各位军爷,我家相公素来安分守己,各位奈何苦苦相逼,非要置我们于死地?”
年轻女子亦哭道:“杨珏遗祸,是他不好,为何殃及我等妇孺无辜?莫非圣上蒙蔽视听,又被奸佞蛊惑?”两妇人之后有个秀才,面目清秀,腿上扎着一条鲜血淋漓的布带,却是受了极重的刀伤。他闻听言,勃然大怒,叱道:“无知愚妇,胡说什么?大哥为国捐躯,乃是大大的英雄,你我便是就死,能与他在九泉相见相聚,也是一大快事!”忽而喟然一叹,拱手抱拳,朝四周官兵道:“只是连累各位,在下实在惭愧。奸臣要我等性命,便给他们好了,你们还是不要牵连其中,快些离开吧!”
被围的官兵中一个黑脸的军官怒道:“杨相公说哪里话来?我若贪生怕死,还用辛辛苦苦赶来么?杨将军为国捐躯,我们这些部下都是佩服敬仰的,你们是杨家血脉,我兄弟拼了这几条命,也要保全你与两位夫人的安全。”嘿嘿一笑,又道:“否则苟且残生,纵然活得七八十,百年之后又有什么面目去见杨将军?!”身边众人哈哈大笑,道:“不错,不错,今日你我尽忠尽义,也成全一段忠烈美名。那奸臣佞党,却从此遗臭万年,受千夫所指!”